若無其事的活著~~

原來的片名直譯叫「冷戰」，英文和波蘭文片名都是如此。但《沒有煙硝的愛情》講的冷戰，不是一堆特務高來高去的諜報戰，也不是軍事、政治陰謀或者逃脫鐵幕的感人故事。用中國共產黨的話講，這部電影講的是「文化戰線的鬥爭」。

為什麼文藝界的愛情故事，片名要叫「冷戰」？表面上冷戰中美蘇對立的意識型態是政治、軍事、經濟層面的，但在意識型態的交鋒上，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陣營的鬥爭出現在各種領域。就愛情、家庭、性的層次而言，保守傳統的資本主義陣營經常批評共產主義破壞家庭價值，甚至說共產社會是「共產共妻」；共產主義陣營反而說資本主義社會充滿娼妓、性剝削，才是墮落和腐化。文化、藝術更是宣傳戰的主要武器，透過音樂、影像、文學等型式，去美化自身陣營、醜化批評對手，是冷戰時期經常可見的現象。

在《沒有煙硝的愛情》裡，冷戰最大的象徵，是那些樣板化的東歐民族表演，電影一開始看得出來，這些文化官僚對於波蘭鄉村方言還有從中收集到的音樂素材。共產黨文化官僚其實很不屑這些農村下里巴人的東西，難登大雅之堂。這裡倒令人想到陳凱歌的《黃土地》，也是用共產黨的八路軍幹部，去鄉村採集民歌時，認識農村年輕女性的愛情故事作為背景，不曉得導演是否從《黃土地》那裡得到啟發的。但隨著冷戰的對立格局逐漸嚴峻，共產集團需要對外突顯多元化，淡化蘇聯掌控一切的色彩，必須要各個國家拿出文化多元的那一面出來，好在國際上製造一種「四海一家」的圖像，這時候就需要一些民族文化樣版登台了。就像中國的樣板戲《東方紅》，最後一幕也必須是「全國各民族熱愛共產黨」，叫維吾爾族、藏族、傣族、黎族、朝鮮族、苗族出來表演樣板民族歌舞，製造一種各民族都支持中共政權的假像。也許有一天，台灣要拍威權時代政治背景的電影，可以考慮把救國團帶動唱或中學的軍歌比賽當成一種象徵，說不定效果會不錯。

電影的兩個主角，Zura最大的特質就是─「任性」，沒有什麼意識型態，教育程度也不高，再用一次中國共產黨的話─「政治/階級覺悟很低」，就只是一個鄉下村姑，但就是敢愛敢恨，外在的眼光、體制的束縛，完全不放在眼裡。Wiktor是典型的蘇聯把東歐關入鐵幕之後，那些不滿共產極權統治的中產階級知識份子、藝術家，有一個場景拍到他的辦公室，裡面牆上掛的是蕭士塔高維奇的畫像，多少可以反應他的政治立場。

一個是在個性上討厭封閉威權的社會環境，一個是意識型態就和共產主義格格不入，逃亡是可想而知的決定。但真的要離開的時候，只有Wiktor隻身走了，Zura卻選擇留下來，原因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，Wiktor多年之後問她，只得到「這樣行不通」如此模糊的答案。

等到數年之後兩人在巴黎相聚，看似圓滿的喜劇結局，卻真的「行不通」。在資本主義社會的巴黎適應不良，一樣活的很不自在，感情生活也發生裂痕，Wiktor在巴黎早有愛人，Zura為了離開波蘭則嫁給了義大利人。表面上在巴黎維持一種「開放關係」，處於熱戀卻又允許對方維持和別人的感情關係，但很快就走上岔路。和祖國迥異的社會體制，處處在兩人的生活產生影響。原本很素樸、直率地表達愛情的波蘭民謠，卻被自以為高尚的巴黎女詩人譯成聱牙詰屈(不知道這首歌真正法文版是不是就長這樣子)，讓Zura根本搞不懂這到底在唱什麼？雖然最後出了唱片，又在音樂圈闖出一點名號，但Zura還是受不了資本主義的生活，最後選擇回到波蘭。當Wiktor也決定回波蘭去找Zura時，才發現他在法國並沒有身分，只是個流亡者而已，最後他想盡辦法潛回波蘭，卻被捕入獄。Zura為了營救他，不惜嫁給她根本沒有感情的共產黨官僚，最後她和Wiktor的愛情，只能以悲劇收場。

電影的主軸其實很清楚，感情除了兩個人私領域的交集之外，和大環境的因素脫離不了關係。當Zura嘲笑Wiktor到了巴黎，性能力似乎下降，不像別的法國男人能滿足她，Wiktor氣的給她巴掌，這不禁讓人想到D.H. Lawrence《查泰萊夫人的情人》等小說，呈現了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，資本主義發展下的工業化社會，感情關係淪為冷漠和疏離，呈現出公式化和空洞的狀態，男人如同被體制閹割，女人則變成壓抑而禁慾。兩個人的愛情則受到冷戰體制的擺佈，祖國被史達林蘇聯操縱的共產黨體制佔據，迫使人只能到西方尋求自由，但是到了資本主義的巴黎，卻又格格不入，兩人就在這樣的政治對立結構下擺盪，無所適從。也許最理想的狀態，是在兩個人的祖國，而且是自由開放的祖國共同生活，但這在當時卻是不可能的。

《沒有煙硝的愛情》其實繼承了一種東歐電影在共產黨威權時期即建立的傳統─用愛情的故事結構去諷刺時事，捷克的伊利‧曼佐，波蘭的奇士勞斯基、贊努西以及南斯拉夫的杜象‧馬卡維耶夫，在言論尺度緊縮，電影常常被禁映的體制下，嘗試用愛情故事去「偷渡」對體制的不滿和反抗。台灣的電影圈屢屢傳出要拍社白色恐怖、威權時代的政治案件或社會抗爭為主題的電影，卻遲遲看不到作品上映。其實要談威權時代的傷痕，不一定要真的去再現什麼經典歷史事件，能把大時代下面人民的活動和心理狀態拍出來，那怕只是是愛情故事，或者彆扭壓抑的愛情拍出來，這已經很了不起了，也就是《沒有煙硝的愛情》成功的地方。